联络君舍?
作者:JCYoung      更新:2025-12-10 16:31      字数:3948
  那天晚上的观察变得煎熬。光亮持续到很晚,窗帘后的身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恼火。担心什么?克莱恩那家伙命硬得很,说不定明天信就送到了,可另一个声音冷冷反驳:如果…真的出事了,她在这世上,除了那远方的太阳,还有什么?
  这个假设让他胸口那根针扎得更深了些。
  他试图用惯常的玩世不恭来驱散它: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欣赏她的脆弱,多好的戏剧效果。
  可这不好玩,有点残忍。他皱起了眉。
  第四天下午报告传来,她配药时盯着药瓶看了许久,才想起该拿什么,后对“病人”道歉,说许是累了”。
  累了。
  君舍反复品味这个词。他知道那是什么——是弦绷得太久即将断裂的征兆。
  夜晚,君舍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晚宴,他没坐在车里,而是撑着黑伞,像个真正的路人,漫步到街心花园紫丁香丛后长椅坐下。
  许是这几天没好好吃饭,她下巴更尖了,趴在桌子上,肩膀克制地抽动着——这是四天来第一次,她允许自己在人后崩溃。
  雨水往下淌,把那影子切割成一片模糊的碎光。
  她在抽泣。
  雨丝冰冷,君舍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倏地发了白。
  男人在那长椅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破天荒地没有点烟,他盯着长椅边的紫丁香丛,数着花苞被雨打落了几朵。
  这些天的片段如胶片电影般反复播放。她被雨打湿的发梢,她会不自觉发呆,再强迫自己整理那些永远整理不完的病历,她看向信箱时踉跄的那一下…
  而他,是唯一导演和观众。
  够了。他猛地站起身。
  不能再继续了,为了让自己不再坐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看这场让人不适的苦情戏。为了不再烦躁——这影响他的心情,影响他整天处理公务的效率。
  小兔吓破了胆,吓躺下了,或者做出什么傻事,他的剧院迟早要关门大吉。
  回到办公室时,雨水还在从风衣下摆往下滴,副官递来毛巾,却被随手扔在了一边。
  男人语气已恢复一贯的轻飘飘。
  “那两封信,明天六点前投递,确保它们看起来…像经历了正常的延误。”
  “是,上校。”副官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不佳,迅速退了出去。
  君舍这才记起脱下湿漉漉的风衣,走到窗边,雨夜的巴黎,灯火稀疏,埃菲尔铁塔只剩个朦胧的轮廓。
  他可以继续等,等到她的焦虑漫过某个临界点,再抛出那封救命信。
  可这一点也不有趣。
  他提前结束了它,作为战术调整。
  明天,大概会是个晴天。她会收到信,会坐在窗边阳光下读它,蹙了几天的眉头会展开,或许还会给自己泡一杯加了蜂蜜的红茶。
  那双黑眼睛里,会重新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是因为克莱恩的来信而亮的。但,是他把光还给她的——
  这画面,应该比这几天任何一幕都符合他一贯的…美学。这念头刚落,一阵强烈的熨帖便抚平了心中那点莫名的皱褶。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掌心还残留着几小时前握伞时,因用力过度产生的麻意。
  雨停了。
  ————————
  第五天清晨,巴黎罕见地放晴了。
  阳光难得穿透云层,连绵数日的阴雨让天空洗出一种脆弱的湛蓝。
  女孩像之前一样,准时推开了诊所门。
  她机械地走向信箱方向,只是步子比往日慢了些,过去十多天,每次目光触碰那个空荡荡的黄铜盒子,心都会被攥得更紧一分。今天,她已经准备好迎接又一次失望了。
  可是,那里面有东西——
  一抹军绿色的边角刺进视野。
  她的呼吸停了一刻。世界骤然缩得很小,小到只剩下那抹绿,是错觉吗?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转眼间它就会消失,直到冰冷的晨风痒痒扫过鼻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是梦,那抹绿色真真切切就在那里。
  她伸出手,指尖抖得有些不听使唤。
  摸到了,还不止一样。一封最普通的信封,上面是克莱恩刚劲挺拔的字迹,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加密盒。
  两样东西,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它们一直都在那儿一样。
  有那么几秒,周围都安静了,只剩下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她几乎是跑上楼的,关上房门,把自己重重陷进扶手椅里,动作太急,试了两次才撕开信封,连信纸也差点跟着被扯破。
  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
  “信已收到,全部。读了不止一遍。”
  只这一句,胸口那块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巨石,忽然就松动了,那些夜不能寐的煎熬,全被这句平平淡淡的话接住了。
  他收到了,他还平安,他还能回信给她。
  泪水来得毫无预兆,大颗大颗砸在信纸上,墨迹被晕得毛茸茸的,她慌忙去抹,却越抹越湿,视线很快又变得模糊了。
  她吸了吸鼻子,再往下读,那些沉甸甸的叮嘱漫上来:射击场的要领,运用所学的提醒,“两个‘纪念品’…..别怕用它。”
  她知道那是什么。
  是他离开前塞给她的女士手枪和弹夹。那天下午,他站在她身后,温热胸膛贴着她脊背,一遍遍纠正她的姿势,上膛、瞄准、击发。他的声音贴在耳边:“记住这些,但愿……永远用不上。”
  前线是紧张的,但他告诉她他没出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伏在书桌上哭了多久,自己也说不清,直到泪水止住,抽泣渐渐变成小小的气音,才把那张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重新折好。
  胸口被填满了些,终于不再是空落落悬着的了。
  阳光又悄悄挪了挪,光束正好打在那个金属盒上。
  克莱恩教过她怎么开这种加密盒,循着记忆中的顺序,手指在几个特定位置按下。
  咔哒一声锁开了,是另外一封信。
  开篇就让她的心再提了起来,他没觉得她是想多了,反而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你的不安有理由,必须正视它,并且,不能独自承受。
  她屏住呼吸往下读,心跳却猝不及防漏了一拍——
  君舍上校?
  俞琬的眉尖蓦地蹙起来。克莱恩并不喜欢君舍接近自己,荣军院那个午后,两个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也对她说过,如果巴黎真乱到不可收拾了,就去找武装党卫军的米勒少将,“我在敖德萨救过他三次,他欠我人情。”
  可眼前这信里却在说:“联系君舍……他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你。”
  保护他的…眼睛?
  俞琬紧紧捏着信纸,那行字像烙铁一样印进眼底去。
  那个眼里总含着捉摸不透的笑,与她“合作”、邀她“观戏”,却又拿着伊藤的照片反复试探她,眸光像手术刀要剖开她每一寸的君舍?
  那个全巴黎最可能把手铐扣上她腕间的人?
  信的末尾,笔迹加重几分,他要她“立刻”就去找君舍。
  俞琬拿着两份信,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一般,乱糟糟的。一半还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暖里;另一半,却被拽进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中去。
  她双手托着腮,眉头紧锁着,这表情让她看起来像个被算术题难住的小女孩,天真得让人想揉揉她的发顶。
  但低垂的眼睫下,思绪正飞速运转,半点没停。
  她低头,视线又落在那行关于君舍的指令上。字迹确实是克莱恩的,起笔锐利,转折处特有的顿挫,就连落款里飞扬着的“K”字母,都是一摸一样的,她不会认错。
  她把信纸贴近鼻尖,像只警惕的小动物般轻轻嗅了嗅。
  墨水和纸张的清苦味道….但似乎少了点什么?少了克莱恩信上那一丝极淡的雪松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可是,那气息或许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
  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克莱恩和君舍是多年同窗,在这样的时局里,向一位在巴黎手握实权的故交求助,这或许…是最务实的选择了?何况,君舍之前也是“帮”过她的,不止一次。
  又或许,君舍那份萦绕在慵懒笑意下的审视,只是职业习惯呢?就像医生看人总下意识地观察气色,士兵听声音便会辨别方位。
  正想着,窗外报童的吆喝声打断了思绪。俞琬的目光不自觉飘向桌角,落在昨天那份《巴黎晚报》上。
  她当时买下报纸,本是为了寻找洛林前线的消息的,可匆匆浏览时,角落的一则战报却撞进眼帘来:“武装党卫军骷髅师于安特卫普与盟军激战。”
  骷髅师是米勒少将的部队番号,克莱恩提过的。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克莱恩知道米勒早已调去前线,巴黎实在没别的人可托付了,所以哪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妥协,写下“联系君舍上校”。
  不得不,这个词让俞琬的心揪了一下。
  她了解克莱恩。那个像钢铁一样坚硬、像狮子一样骄傲的男人,要他低头向一个他戒备的人求助,写下“值得绝对信任”这种违背本心的话,背后该藏着多少挣扎?
  可是….俞琬重新拿起第二封信,指尖描摹着“Günsche(君舍)”这个名字。
  那些笔画的走势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这段时间,她几乎能从克莱恩的笔迹里读出他写信时的心境来。笔锋稍顿的时候,是在思考,笔力加重的时候,是在强调;还有一次,尾划带着不易察觉的抖,他在信里说“诺曼底阴雨绵绵的天气,旧伤又在作祟”,一定是手腕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眼前这封信...
  “君舍”这个名字…墨迹流淌得太顺畅了。
  起笔收锋,行云流水,带着透出纸面的从容,不像是个被迫做出艰难取舍的人会写出来的。连一个代表犹豫的顿点都没有,平静得近乎理所当然。
  还有,君舍这个人。
  她闭上眼,前几天的场景便清晰浮现出来,那双琥珀色眼睛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科般,一瞬不瞬凝视着她,像是在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似的。
  他在研究她,在观察她,那感觉到现在都让她心有余悸。
  她放下信,走到窗边。
  窗外,巴黎的街道正在苏醒,一一种山雨欲来的方式。
  街角聚集着几个人,像是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鬼鬼祟祟扫视四周,又迅速散开。远处有军车的引擎声,又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是盟军的轰炸机,还是抵抗组织在行动?间或夹杂着狗吠,不用想也知道,那该是盖世太保的搜捕犬。
  这座城市确实快到临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