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过
作者:羊肉铺子      更新:2025-12-07 14:30      字数:5847
  嘀嗒。嘀嗒。嘀嗒。
  手表表盘上的分针滴滴答答转动,犹如滴水般,规律而轻盈。这声音回荡在人声细碎的医院走廊间,也回荡在谢翎之耳边,在耳蜗中无限放大,几乎成了煎熬的精神折磨。
  谢翎之盘膝坐在急救室门口走廊的一侧,背靠着墙,头颅低垂,像睡着了一样寂静,眼皮却又是掀开的。
  那双往日总是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涣散无焦,没有一丝光彩,睫影投在眼睑下,打出两片颓靡憔悴的青黑。他两条手臂搭在膝盖上,指节细微发抖,黑色毛呢大衣浸满雪水与血迹,已经凝成了不规则的、瘢一样的色块。
  谢翎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的。
  从发现谢姝妤割腕,到打电话叫救护车,再到跟随在谢姝妤的病床后面,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急救室,一切都好像很虚幻缥缈。
  而他,只是被身体的自主意识操纵着,机械地完成这一系列行动。
  ……都发生了什么啊?
  谢翎之盯着地砖交接的缝隙,那条直溜溜的缝晃来晃去,让人犯晕。
  嗡嗡。兜里的手机震了两声。
  谢翎之一开始没听到,直到手机断断续续的震动频率,变成来电时的漫长连续,他才迟钝地回过神,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是顾岚,她的声音很急切。
  “喂,翎之,你和姝妤去哪了?我跟你爸刚回家,厨房地上怎么都是血?出什么事儿了?”
  “……”谢翎之恍惚着,嘴唇翕动,口吻有些过分的沉静,“姝妤割腕自杀了,我们现在在医院……中心医院。”
  走廊尽头传来两道仓皇错乱的脚步声。
  看见坐在地上的谢翎之,顾岚先是呆住一瞬,而后立马扑了过去,包包砰的摔在地上,她把住谢翎之的肩,红着眼眶六神无主地问:“姝妤怎么样了?还在急救没出来吗?医生有没有说情况怎么样?危不危险啊?”
  跟在她身后的谢尔盖也有些喘,被寒风剐红的鼻头浮着一层汗,他什么都没说,神色相比顾岚要冷静些,但依旧焦急。
  “……”
  耳边的追问一句接着一句,语速焦灼又匆忙,盖过了手表的滴答声。
  谢翎之仿佛是才被从梦中叫醒,沉寂良久,缓缓抬起眼皮。
  “……你们来了啊。”他吐音嘶哑,视线没有在两人脸上聚焦,“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呢。”
  顾岚和谢尔盖齐齐一僵,回想起各自临走前的场面,都十分地不自在。顾岚擦了把眼睛,深吸一口气,声线微微打颤:“是不是因为我?我说的那句……让姝妤难过了,所以……”
  “好了。”
  张口时,谢翎之本想喊声妈,但转而又觉得,已经没必要了。腿有些麻了,动得不利索,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黯淡无光的眼睛望着两人,“今晚这顿饭,是咱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了。今晚过后,我不会再认你们当爹妈,你们也不用再拿我当儿子……姝妤跟我一样。咱们一家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顾岚愣愣地站着,张着嘴说不出话,谢尔盖撇过脸,搓一把额头,连踱了好几圈,语气有些浮躁:“先别说这些行不行,你妹妹还躺在急救室里,有什么事儿等她出来再说。”
  “你现在又在装什么?”谢翎之漠然道,视线像针刺在谢尔盖脸上,“装关心她,装在乎她?别了吧,当初咱家第一个跑的就是你。”
  谢尔盖当即要反驳:“我——”
  “你想说什么?想说你现在不是又回来了?”谢翎之淡声打断,“我和姝妤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你走了,等我们到了最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回来,你怎么总是那么会挑时间?”
  谢尔盖抿着嘴,气息都发虚了,失语几秒,梗着脖子开口:“你们住的是我买的房子,我还不能回来住了?”
  “能,当然能。”谢翎之说,“需要我跪下磕个头对你说三声谢谢吗,感谢你和老妈生了我和姝妤还愿意养我们?”
  谢尔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咔哒。
  急救室的门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身后是躺在病床上的谢姝妤,和几个推着病床的护士。
  三人顿时转开注意力。
  谢翎之脸上的平静和淡漠刹那消失,他一个箭步冲到病床旁边,视线凝固在谢姝妤双眼闭合的鹅蛋脸上。
  她还没醒,整个人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瘦削的躯体却看不出太明显的起伏,苍白失色的肌肤几近要与床单融为一体。被割伤的左手腕平放在被子一侧,裹着厚厚的纱布。
  谢翎之看不到纱布下那几道伤疤被缝合成了什么样子。
  他也不敢看,甚至不敢想象。
  走进厨房时,亲眼见到的那几道触目惊心、血肉横翻的伤口就够他记一辈子了。
  谢翎之盯着谢姝妤昏睡中的脸看了一会,心头飘悬的乌云终于随着一口战栗的气舒了出来。他抹了抹眼睛,转身抓住医生白大褂的袖子,惶惶问:“医生,我妹妹怎么样?她有没有事?”
  医生用手背推了推快滑下鼻梁的眼镜,说,小姑娘有些失血过多,刚才给她输了血,现在虽然还没醒,不过情况已经稳定了,手腕上的伤口缝了几针,因为割得太深,伤到了肌腱,之后左手可能使力会不太方便。
  听到最后一句,谢翎之怔怔出神半晌,瞳孔收缩,抓着医生袖子的手剧烈抖战起来。
  左手使力不太方便……?什么意思?
  谢翎之声音哑得厉害:“医生……医生,拜托你,拜托你再帮我妹妹看看手,她这么小,她还不到十八岁,还会拉小提琴,拉小提琴也很厉害,她不能……不能落下……”
  不能落下残疾。
  想到这个词,谢翎之呼吸一停,背后蓦地冷汗涔涔,霍然间有种天塌了般的感觉。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屈膝朝医生跪了下去,膝盖骨跟地砖撞出“咚”的一响,落下的泪水打湿裤子,“求你了医生,求你再看看我妹妹的手,求你……她不能有什么问题……”
  医生吓得赶紧伸手扶他:“诶诶!你别——快起来快起来!没那么可怕,这个不一定是永久性的,之后按时用药、护理,再做做锻炼,还是能够恢复的,不要太悲观。”
  谢尔盖和顾岚也跟着去扶谢翎之,却被他一把挥开,无措而讪讪地退后。
  谢翎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站起来,缓缓点头,“好,能恢复就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谢谢。”
  医生摆手说没事,然后跟他们三人一起,随护士去了谢姝妤的病房,仔细交代过谢姝妤近期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就离开了。
  护士提醒他们去收费窗口缴费,谢尔盖自觉掏出手机和钱包要去刷卡,却被谢翎之拦住。
  “不用你,我去给姝妤缴费。”谢翎之淡淡说,“你和她先到走廊等着吧,等我回来再跟你们继续说。”
  “她”指的当然是顾岚。
  这话说得挺不客气,顾岚咬了咬唇,脸色不大好看。
  谢尔盖也眉头一皱:“说什么?”
  谢翎之轻描淡写:“说我们断绝关系的事儿。”
  谢尔盖从鼻子吸了口气,耐心告罄,“你瞎鸡儿说什么?还真打算整这一出啊,爹妈都不认了?”
  “不认了。”
  “……”谢尔盖把头转过去,避着不看谢翎之,自顾自往前走。
  谢翎之嘴角抿得死紧,什么都没再说,紧跟谢尔盖走出了病房。
  顾岚看看病床上昏睡的谢姝妤,又看看离去的父子俩,焦急地转了几个圈,还是决定先解决谢翎之那边的问题,快步跟了出去。
  一出门,就见谢翎之跟谢尔盖在门口对峙。
  “我说了,不用你出钱,听不懂人话吗?”谢翎之彻底没了客气。
  谢尔盖也恼羞成怒了:“你别在这个时候闹行不行,你兜里有几个钱就这么硬气?还有脸在我眼前逼逼,你和你妹干的那事儿上得了台面吗?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俩,我回来之后你俩的烂摊子哪次不是我给你们收拾的?说什么断绝关系……你妹为什么割腕躺医院里了,还不都是你俩自己作的,是我和你妈的问题吗?”
  谢翎之陡然一静,下颌渐渐绷紧。
  旁边的护士懵得面面相觑,一面是因为她们听不懂这俩人在说啥,一面是在医院干好几年了,不想付医药费互相推脱的家庭见多了,商量着怎么平摊的也不少,这种争着抢着跟在饭店抢结账似的还是头一回见。
  谢尔盖死要面子地端着父亲架子:“没有我和顾岚,你跟你妹还不知道在哪当孤魂野鬼呢。不说我了,这几年我确实没尽到责任,做的不到位,但你妈为了养你俩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思,你有没有点感恩之心?”
  “感恩?”谢翎之从牙关挤出这两个字眼,倏忽间,这些年来积蓄的怨怼、疲惫、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冰冻三尺的仇恨,一股脑全部爆发了出来:“你觉得我该感谢你俩吗……你觉得我很希望被你俩生下来吗?!!”
  暴戾的吼声回响在走廊间,不止谢尔盖和顾岚被吼懵了,一旁的病号和家属也吓了一跳。护士长警觉而娴熟地拍拍身边实习小护士,让她去叫保安过来,随时准备拉架。
  仿佛是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谢翎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致崩溃绝望的状态,嗓音拔高到几近撕裂:“我和姝妤本来过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你俩突然回来,我们本来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你们既然走了就都别回来啊!别再管我们了啊!该养我们的时候都跑了,都不想养,到了我俩让你们觉得丢脸了的时候又跑出来搞这搞那破坏我们的生活,你们把我和姝妤当什么了?你们除了给了我俩一条烂命之外还给我们什么了?!”
  谢翎之急喘几口气,眼眶红得要滴血般,“你还有脸说她养我们多辛苦……我问你,她、还有我和姝妤,吃的这些苦是怎么来的?”
  谢尔盖张张嘴,哑口无言。
  “姝妤不想你们离婚,她想要个完整的家,一直都只想要个家,”谢翎之自言自语般喃喃,“她要是生在个美满的家庭,哪怕不那么有钱,她也会很快乐,要是生在个有钱人家,她就能当小公主,学更多的东西,见更大的世面……你们给她什么了?给了她辛苦的生活,给了她两个能被称呼成爹妈的形象,这个被称呼成妈的还害她进了两三次医院。”
  谢尔盖和顾岚默然站在他对面,脸色僵硬得像两张糊上去的纸。
  顾岚强撑着开口,带着一丝哽咽:“我们是做的不好,但我……我回来管你们,只是不想你们做错事……”
  “不用你管。”谢翎之声量消减,却更冰冷,如同一把切断他们之间一切联系的刀子,“不用你管,听清楚了吗?你滚,不想我动手的话,你俩都给我滚。”
  谢尔盖和顾岚离开后,谢翎之去窗口缴了费,然后返回病房。
  谢姝妤住的是两人间病房,不过另一张床没人,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很安静。
  烧上一壶水,谢翎之拖了张椅子,坐在谢姝妤床边。
  刚才他在外面吵架的声音不小,但谢姝妤还是没醒,平平稳稳地睡在床上,呼吸轻细,小脸还没充盈起血色,煞白煞白的。
  谢翎之看着她,自顾自说起话。
  “姝妤,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以后他们不会再烦你了。”
  “你醒了以后,要是也不想见哥哥,哥哥也走,不烦你。”
  “但是不能马上走,你还得住院一段时间,哥哥得在这照顾你啊。”
  “哥哥不放心别人照顾你。”
  “……”
  空旷的病房回响着他独自一人的声音。
  谢翎之还想再说些说什么,可又好像无话可说了。
  静下来的那一刻,神思也总算归拢,凝聚,使得他能够将谢姝妤昏迷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指骨忽地抖个不停,直到这一刻,谢翎之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害得谢姝妤自杀了。
  他差一点失去妹妹了。
  这两句话盘桓在谢翎之脑海中,眼睛骤然无比酸烫,谢翎之猛得倾身扑过去,一只手臂从谢姝妤颈下穿过,将她紧紧抱住,像个孩子似的,悲恸地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谢翎之流着泪,不停亲吻谢姝妤的脸颊、额头,泪水划过他翕动道歉的嘴唇,淌到她凉凉的皮肤上。
  那温度实在太凉了,几乎和外头飘零的雪差不多,可她明明昨晚还暖暖地窝在他怀里,体温被酒精烘得还有些热。
  他们最近好像总是在吵架,吵架,吵架。
  就连分别的前一秒,他都还在说那样伤害她的话。
  如果今晚他没有落下手机,没有折返回楼上,那他们给彼此留下的最后的记忆是不是就是那些伤人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他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谢姝妤了。
  如果没有了她,他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谢翎之忽然记起自己坐救护车来医院的路上都在想些什么了,他在祈祷,他在祷告,他乞求上天救救他的妹妹。
  以前去额尔古纳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爷爷奶奶总会带他和姝妤去教堂做礼拜,姝妤小时候很信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常常跟着爷爷奶奶、还有那帮信徒一起念叨什么天堂地狱的,还要双手合十,非常虔诚。但他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自从被父母双双抛下,他就更不信什么神明鬼怪了,他只信自己,只信自己的努力,只信能够靠自己双手得来的东西。
  但坐在救护车上,赶来医院的那十分钟里,他一直在祈祷,上帝也好耶稣也好甚至其他妖魔鬼怪都好——只要能救救他的妹妹,他什么都可以做,求求上天,不要让他的妹妹离开他。如果一定要夺走性命,那就让他们两个一块儿死,不要把他们分开。没有妹妹在、没有谢姝妤在的人世,对他来说就已经与地狱无异了,慈悲的上帝怎么能让活人身处炼狱。
  不是说风雨过后总会迎来彩虹吗?吃了足够多的苦之后总该让人尝尝甜头吧?为什么他和姝妤总是在吃苦吃个不停,折磨到现在,连喂给对方的东西都只剩下苦涩。
  谢翎之将泪湿的唇印在谢姝妤眉心,波动颤栗的气息从唇间溢出,徐徐呼在她光滑的皮肤上。
  “是我的错……是哥哥的错……”谢翎之悔过道,“哥哥不该总是逼你,强迫你……把你逼成这样……”
  他们的未来有那么多的时光,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他何必就执着于现在,非要她立即给他一个确切肯定的回答。
  他该给她足够的时间的。
  他明知道她性格太柔软纠结,却还总是逼迫她马上做一些重要又影响深远的决定。姝妤爱他,才会一直顺着他,可是他却从没关注过她内心的踌躇和痛苦。
  他不该这样的。
  谢翎之搂紧谢姝妤消瘦的肩。
  他不是个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个合格的爱人。
  谢翎之阖眸低泣着,没注意到谢姝妤微微睁开的眼睛。
  谢姝妤没有告诉他,她已经醒了。
  也许是因为自杀未遂后、在最亲的人面前产生的愧疚,又或许是因为谢翎之哭得太伤心,总之,她一时间有点没法面对谢翎之。
  她也担心叫谢翎之发现她醒了之后,对她说一些很让人尴尬到回答不上来的肉麻话。
  谢姝妤悄悄动了动包着纱布的左手,没什么力气,身体也很虚弱。
  但耳朵能把谢翎之失态的哭声听得无比清晰。
  谢姝妤不禁感到自责。
  不该自杀的……给他难受成这样。
  耳边的哭声还在继续,她抿抿唇,实在不忍心听谢翎之哭下去了,而且他的眼泪也糊得她快睁不开眼睛,于是张开嘴,嗓音轻哑地喊了声:“……哥。”